2024年4月，我到宾夕法尼亚州费城的一间教会讲道。18号星期四下午，费城的一位好友开车带我穿过一条街道。我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有人身体歪斜地靠着墙，有人躺在地上，有人目光呆滞，有人昏昏欲睡，还有人弓着背，像佝偻的虾，无法直立，宛如僵尸般艰难移动。一些人互相交换着药盒。地上散落着垃圾和针头。这就是费城的肯辛顿大街（Kensington Avenue），因为聚集了大量毒瘾患者，而被人们称为“毒品街”。
毒品之所以流行，不仅因其带来感官刺激，更因其能暂时缓解痛苦。在美国，过量服用止痛药导致依赖和成瘾的现象屡见不鲜。中国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据统计，2023年底，中国吸毒人数达89.6万，而2022年之前，每年吸毒人数超过百万。
更多人为了逃避痛苦，未选择毒品，而是沉迷于酒精、蹦迪、卡拉OK、电子游戏或麻将等娱乐活动。这些活动虽不像吸毒或自杀那样极端，却以潜移默化的方式侵蚀人的灵魂。在中国，年轻一代的心理韧性普遍较弱，面对批评、挫折或压力时容易崩溃或过度敏感。在学业、职业、社交或家庭期望的压力下，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足，常常出现焦虑、抑郁、酒精或毒品成瘾，甚至自杀行为。
1985年，美国媒体理论家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在《娱乐至死》中警告说：人们在娱乐媒介中会丧失真理、自由和理性。如果将波兹曼讨论的娱乐媒介扩展到更广义的“制造快乐的工具”，我们会发现，无论是媒体还是其他娱乐方式，都可能麻痹人的灵魂。为什么普通娱乐、酒精与毒品如此吸引人？根本原因在于，人们总想逃避痛苦。更深层的原因是，人们忽视了痛苦的意义，也缺失了承受痛苦的毅力。感官刺激和娱乐成为逃避痛苦的常见方式。如果这些方式失效，自杀可能成为最后的选项。
痛并快乐着
快乐是人生不可或缺的要素，但痛苦同样是生命中必须经历的一部分。如果没有丝毫快乐，百分之百的痛苦将成为生命无法承受之重；而如果没有任何痛苦，百分之百的快乐也将成为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一个人若始终沉浸在快乐中，容易变得轻浮浅薄；一个人若长期陷于痛苦，也容易意志消沉、心灵枯竭。痛并快乐着，是人类普遍的生存方式。
上帝既可以用快乐来安慰受苦的人，也可以借着痛苦提醒沉迷于快乐的人，使他们不至于忘乎所以。《传道书》说道：“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可见，痛并快乐的人生常态背后有上帝美善的旨意。
人生真正的问题不在于痛苦的存在，而在于人们过度迷恋快乐，同时又过度逃避痛苦，最终导致生命失衡、灵魂软弱。例如，人们普遍更愿意参加婚礼而非葬礼，因为前者带来欢乐，后者令人忧伤。然而，圣经却给出了不同的观点：“往遭丧的家去，强如往宴乐的家去；因为这是众人的结局，活人也必将这事放在心上。”（传道书 7:2）可见，经历痛苦并不总是坏事。对于某些痛苦，我们不仅不应逃避，反而应当勇敢地去直面它。
在这个娱乐至上的时代，人们普遍对痛苦的积极意义感到陌生。因此，回到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重新思考痛苦的价值，将对我们的生命大有裨益。
苦乐参半的世界
当蛮族西哥特人攻陷罗马城时，基督徒与异教徒都经历了苦难。在同样的烧杀掳掠中，不同信仰的人同样流血、死亡、受伤或泪流满面。基督徒信奉的上帝似乎并未保护信徒免于这场灾祸。如果上帝是全能且良善的，为何允许罗马城的基督徒遭受如此暴行？上帝通过同样的苦难对基督徒与异教徒是否有不同的旨意？奥古斯丁直面这些疑问。
奥古斯丁认为，如果上帝现在就对人类所有罪行施行彻底的审判，就没有为末日审判留下余地。他的意思是，尽管上帝允许灾难降临，祂依然手下留情，因为在末日审判时，罪人将承受比今世的灾难更加沉重的痛苦。 另一方面，若上帝若在今世不对罪人行施行任何审判，人们将失去对上帝的敬畏，从而在罪中更加放纵。所以，上帝在今世会降下刑罚，但在末日还有更重的刑罚。
在恩典层面也是如此。如果上帝不赐予虔诚的信徒一些恩典，他们可能灰心丧志，失去信心。但若上帝不加分辨地满足信徒的一切请求，虔诚的祈祷可能沦为贪婪的索取。
因此，现今世界既非地狱，也非天堂。世界不是天堂，因为世人犯罪作恶，上帝降下审判与刑罚；世界尚未成为地狱，因为上帝的审判有所保留，并仍赐下恩典。
永恒视角下的痛苦
在现今世界，敬虔的基督徒与不敬虔的异教徒都会经历恩典与苦难。面对苦难，人们反应各异：有人在苦难中反思罪过并悔改，有人则硬着心不悔改，为自己积蓄上帝的愤怒。两者的最终结局截然不同。上帝为悔改的义人预备了永恒的福乐，而拒绝悔改的罪人将面临永远的刑罚。尽管现世中所有人承受相似的苦难，但在末世审判后，人类将被区分开来。
基督徒需要以永恒的视角看待苦难。面对痛苦，基督徒并不怨天尤人，而是在痛苦中赞美上帝、感恩并自我反省。奥古斯丁提醒我们，世上的苦难不会让基督徒真正失去什么，反而可能带来在永恒里更丰盛的福乐。他说，当世俗事物消逝时，圣徒们一无所失，因为“万事都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信心、敬虔和属灵生命——这些在上帝眼中宝贵的东西——不会因苦难而消失。这才是基督徒真正的珍宝。
然而，一些信心软弱的基督徒可能过于看重世俗利益，比如贪恋钱财。失去这些今世的财富时，他们会感到痛苦。这种痛苦提醒他们贪爱世界的罪，正如使徒保罗所言：“贪财是万恶之根，有人贪恋钱财，就被引诱离了真道，用许多愁苦刺透自己。” （提摩太前书6:10）若他们在痛苦中听从上帝的警告，将内心的渴望从地上的财富转向天堂的荣耀，就能获得无人可夺的福祉。这是何等蒙福！因此，若基督徒正确地面对苦难，痛苦可带来永恒的益处。在痛苦中，基督徒学会热爱不朽的祝福，而非眷恋必朽的利益。
人世间最大的损失莫过于失去肉体的生命。死亡比财富损失更沉重。在罗马城的劫难中，一些基督徒肉体被杀害。不仅在罗马，历代基督徒与世人一样，都会以某种方式经历肉体的死亡，有的甚至以悲惨的方式离世。从这一点看，基督徒与异教徒在离世前的遭遇并无明显不同。 但奥古斯丁提醒我们，死后的归宿更值得关注。对于进入乐园与主耶稣同在的基督徒来说，死亡并非坏事；对于进入阴间、等待审判与永恒刑罚的人来说，死亡则是坏事，因为他们失去了得救的机会。
在《上帝之城》第一卷第十一章，奥古斯丁写道，既然每个人都难免一死，就无需纠结于死亡的方式或时间，而应关注死后的归宿。这并非鼓励基督徒选择自杀。基督徒珍爱生命，但不像非信徒仅从今生视角看待死亡，而是从永恒视角看到死后之事。
在《上帝之城》第一卷第二十九章，奥古斯丁对比了基督徒的永恒视角与异教徒的今生视角。基督徒从今生的经历中学习为永恒而活，将世上的好处视为暂时的祝福，不迷恋追逐；而世上的痛苦则检验并历练基督徒的信仰，为永恒的荣耀做准备。异教徒敬拜虚无的假神，只为免除今生的灾祸；而基督徒忍受现世的苦难，为得永恒的奖赏。
奥古斯丁写道：在同一团火焰中，黄金闪耀，糠秕冒烟；在同一架板的敲打下，空瘪的籽粒变扁，饱满的籽粒更纯净；在同一重压下，橄榄油不与杂质混合。同样，残酷的压力成就义人，却毁坏恶人。在同样的折磨下，恶人憎恨上帝，义人赞美上帝。在同样的骚动中，污泥散发恶臭，圣油却散发出芬芳。区别不在于苦难本身，而在于受苦者的身份与态度。
痛苦作为通往荣耀的途径
痛苦虽非救赎的充分条件，却常是上帝使用的工具。C.S.路易斯说：“上帝在我们的快乐中低语，在我们的良心中说话，但在我们的痛苦中呐喊——那是祂的扩音器，用来唤醒耳聋的世人。”
然而，人们总试图逃避痛苦，用娱乐、酒精或毒品化解痛苦。当上帝尝试用痛苦如扩音器唤醒世人时，世人却塞上耳机聆听流行歌曲，拒绝上帝的呼声。对于无法从娱乐中获得欢愉的人，痛苦成为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自杀便成了最后的选择。基督徒若遇到这样的人，应及时给他们分享耶稣基督的福音，唯有基督能赐心灵的安息。耶稣说：“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我心里柔和谦卑，你们当负我的轭，学我的样式，这样，你们心里就必得享安息。因为我的轭是容易的，我的担子是轻省的。”（马太福音11:28-30）生命的重担，耶稣已在十字架上承担——那是罪的重担与永恒刑罚的痛苦。人世间最沉重的痛苦落在耶稣身上。通过人生中的痛苦，我们可以略微体会基督在十字架上的苦楚。
彼得前书4:12-13写道：“亲爱的弟兄啊，有火炼的试验临到你们，不要以为奇怪，似乎是遭遇非常的事，倒要欢喜。因为你们是与基督一同受苦，使你们在他荣耀显现的时候，也可以欢喜快乐。” 在这里，“你们是与基督一同受苦”可译为“你们分享了基督的受苦”。这里的受苦的主体是基督，而非我们。这节经文将我们看待苦难的焦点从自身转向基督。
基督徒经历疾病、婚姻矛盾或逼迫等痛苦时，常觉得自己是受苦的主角，耶稣只是辅助者。但这节经文提醒我们，耶稣才是受苦的主角，我们只是分享祂的苦难。在受苦的事情上，耶稣是主角，我们是配角。在痛苦中，耶稣的受苦是我们关注的焦点，我们的苦难只是与祂的受苦有份。
因此，我们应多思想基督的受苦。耶稣从道成肉身便开始经历试炼。他出生时被摆放在马槽里，忍受马棚里寒冷与恶臭；他年幼时为躲避希律王追杀，随父母流亡；他传道时没有枕头的地方；他遭受宗教领袖的逼迫与诬陷，被鞭打、羞辱、钉在十字架上，承受肉体与灵魂的痛苦。祂经历这一切是为救赎我们。以赛亚书53:5说：“祂为我们的过犯受害，为我们的罪孽压伤。因祂受的刑罚，我们得平安；因祂受的鞭伤，我们得医治。”
耶稣背负了我们的罪，以及罪招致的咒诅、羞耻、痛苦与死亡，为拯救信靠祂的人脱离永恒的咒诅与痛苦。若将耶稣的苦难比作喜马拉雅山上厚厚的积雪，我们人生中的痛苦仅如一片薄薄的雪花。通过这一片雪花，我们或许可以略微体会耶稣的苦楚。每一次痛苦，都像是一次真诚的邀请，邀我们去品尝耶稣的苦杯；每一次痛苦，都像是一架桥梁，将我们与耶稣连结；每一次痛苦，都像是一双翅膀，让我们飞到加略山耶稣的十字架前。痛苦在上帝的手中如一剂药方，祂可以用肉体的疼痛医治灵魂的顽疾。
耶稣复活升天，坐在父神右边，为我们代求。他深知每位基督徒每日的痛苦，并因他的怜悯而为我们代求，又凭他的智慧引领我们穿越苦难。因此，我们无需逃避痛苦，却只需跟随基督。
一幅名为《脚印》的画作，描绘沙滩上两串并排的脚印，象征一位基督徒与耶稣同行的足迹。但在某处，两串脚印变成了一串。故事说，一位基督徒进入天堂后问耶稣：“在我人生最艰难时，为何祢让我独自承受痛苦？祢与我同行的脚印为何消失了呢？”耶稣答：“在你最艰难时，那一串脚印是我背着你前行的足迹。”
耶稣的脚印是我们人生的主轴。在我们软弱时，他背负我们前行。他从未在我们的苦难中缺席。耶稣是受苦的主角，我们是配角。明白这点，我们在苦难中就不抱怨、不苦毒、不怀疑、不逃避，反而心得安慰。
耶稣不仅安慰我们，还赐我们喜乐。彼得前书4:13说，我们在他荣耀显现时可以欢喜快乐。彼得将我们的目光引向未来，盼望耶稣的再来。那时，罪恶与苦难将过去。在那完美的国度里，再无疾病、痛苦、哭号与死亡，我们将亲见爱我们的耶稣，并与祂同享荣耀。要进入那永恒的荣耀，我们必须首先经历痛苦。罗马书8:17说：“若我们与祂一同受苦，也必与祂一同得荣耀。” 我们当为永恒的荣耀轻看今生苦难，因为主耶稣也是因摆在前面的喜乐，轻看羞辱，忍受十字架的苦难（希伯来书12:2）。
病人愿意忍受手术之痛以换取康复。同样，痛苦在上帝手中可以成为复兴生命的“手术”。在痛苦后，上帝预备了荣耀与喜乐的冠冕。信耶稣不保证无病无灾。受苦是基督徒正常的人生经历。但值得一提的是，彼得前书的这段经文所说的受苦，并非一个人为自己的罪而受苦。若因犯罪受苦，我们需及时认罪悔改，将其视为上帝的管教。这样的痛苦同样有意义。因为它像上帝手中的杖，把我们从迷途中抽打回正道。我们无需逃避痛苦，只需奔向基督。
痛苦无能为力的事
对重生的基督徒而言，痛苦是有益的。那么，对未重生的非信徒，痛苦能否发挥同样的功用呢？正如前文引用的C.S. 路易斯的名言，痛苦像是上帝的扩音器，要唤醒耳聋的世人。但是，耳聋的人是否可以因为痛苦的巨响而可以获得听力呢？事实上，只有圣灵借着重生的能力可以叫耳聋者听见，叫瞎眼者看见，叫石心变成肉心。若无圣灵的工作，痛苦可能使人更悖逆。启示录16章描述了，人被大热所烤，就亵渎那有权掌管这些灾的神之名，并不悔改将荣耀归给神。人又因所受的疼痛，和生的疮，就亵渎天上的神，并不悔改所行的。
2008年，汶川地震震惊了中国人。面对灾难，许多人打出“天佑中华”的标语。这是一种朴素的祷告。在巨大的苦难面前，中国人暂时放下“人定胜天”的傲慢，向模糊的“上天”发出呼求。然而，随着痛苦的消退，这暂时的谦卑被人们抛在脑后，人们迅速回归及时行乐的生活。对上天的短暂祈求仅仅是为了保住今生的幸福，而非深刻的自省与忏悔。真正的谦卑是认识人在造物主面前的本相，伴随着认罪、悔改与信靠。但中国人普遍缺乏自省与忏悔的精神。中国人需要付上生灵涂炭的代价才愿意暂时地低头祈祷，哪怕只是为了今生的福祉。苦难的代价是昂贵的。因为罪人的内心是刚硬的。但耶稣基督与圣灵有改变人心的能力。耶稣代替罪人承受宇宙间最沉重的苦难。圣灵可以叫人为罪为义为审判自己责备自己。苦难无法做成的事，上帝可以成就。
结语
在中国这片缺乏自省与忏悔的土地上，仍有上帝要拯救的人。在地上之城中，仍有上帝之城的公民。他们面对人世间的苦难，自省、认罪、忏悔、归向基督。奥古斯丁写道，上帝之城的子民隐藏在世人当中。面对这个耳聋的世界，我们无需绝望，因为他们中也有上帝的子民，他们终将悔改归向基督。上帝之城在历史的时空中前行，上帝从地上之城拯救祂的子民。两座城在现世交织，直到末日审判时才分开。在此之前，这两座城的人承受相似的痛苦，却实现不同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