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愤怒地摔门而去,留下刺耳的声响如刀般刺痛父亲的心。父亲不明白,为何自己对基督教信仰的论证会引发女儿如此激烈的反感。他耗费数十年钻研护教学与神学,构建了逻辑严密的信仰体系,自信这套辩护足以让女儿心悦诚服,至少能让女儿承认基督教信仰有几分道理。然而,女儿的一句话却将父亲多年的理性成果击得粉碎:“你就知道给我讲道理!你有没有考虑过被你们基督徒定义为罪人的少数群体的感受?你知道那些被你们忽视的人正在经历什么吗?别跟我讲大道理!” 女儿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父亲不禁疑惑:这一代年轻人到底在想什么?
希腊的理性哲学
父亲深深叹了一口气,目光无意间扫向书架。那些探讨时代精神与文化变迁的书籍映入眼帘。在书架第一排的最右端,摆放着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父亲拿起上册。奥古斯丁对比了古希腊哲学与古罗马宗教。他认为,古希腊哲学家凭借理性能够发现一些有益的真理,而古罗马对虚假神祇的崇拜则带来了有害的结果。相较之下,古罗马的宗教比古希腊的哲学更具破坏性。
奥古斯丁指出,哲学家们凭借敏锐的推理,探究自然界的本质、道德习俗的应然与不当,以及逻辑推演中哪些因素是相互关联的,哪些是矛盾的。这些内容分别对应自然哲学、伦理学和逻辑学。奥古斯丁认为,在上帝的恩典下,哲学家在这些领域可以取得诸多发现。然而,由于人性中的骄傲,他们也难免犯下许多错误。因此,只有通过谦卑和对真神的信仰,才能通向真理的巅峰。
读到这里,父亲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想到上帝赐下的普遍恩典——一种所有人都能领受的恩惠。普遍恩典不会带来永恒的救赎,仅为今生带来福祉。即使不信上帝的人,也能领受普遍恩典,例如阳光雨露、聪明才智等。这解释了为何不信基督的科学家可能取得卓越的科研成果,自称无神论者的艺术家也能创作出杰出的作品。古希腊哲学家的理性同样是上帝的恩赐,因此他们通过哲学思辨也能发现某些真理。奥古斯丁提到的“上帝对希腊哲学家的帮助”,应指这种普遍恩典。然而,由于人的理性被罪污染,在缺乏上帝特殊启示的情况下,他们的结论也难免出错。奥古斯丁既未过分推崇古希腊哲学,也未全盘否定其价值。
罗马的宗教狂欢
父亲抬头望向窗外。他看到女儿在窗外的广场上独自散步。也许女儿也需要时间思考。父亲低下头,继续沉浸在奥古斯丁的精神世界中。
奥古斯丁将古罗马的宗教与古希腊的哲学对比后发现,罗马的宗教更为堕落,其价值远不及希腊的哲学。古罗马的宗教包含放纵欲望的淫秽行为,令人沉溺于感官刺激,无益于理性思考。因此,奥古斯丁认为,在柏拉图的学堂中研读他的著作,远胜于在妖魔鬼怪的庙宇中自残、杀婴或做出其他下流举动。
罗马人崇拜的假神源于道德败坏的神话传说。这些神话中的神祇,如朱庇特、维纳斯、巴克科斯等,充满淫欲、欺骗、复仇与嫉妒。这些故事为人类的堕落行为提供了“神圣”的榜样。因此,许多古罗马的宗教节日与放纵欲望密切相关。例如,萨图尔纳利亚节期间,社会秩序被刻意颠倒,奴隶与主人角色互换,饮酒作乐,甚至纵情淫乱;巴克科斯节则是以酒神为中心的狂欢,伴随酗酒、性行为和神秘仪式,因过于放纵与危险,一度被罗马元老院禁止。
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第二卷中用大量篇幅描述了罗马异教崇拜如何败坏道德风气。读到此处,父亲心想,崇拜怪力乱神的宗教远比理性思辨的哲学更具吸引力。因为前者迎合人的私欲,而后者要求深入思考。前者顺应人性中体贴肉体的罪性,后者则挑战人类思维的惰性。
在中国,寺庙里烧香祈福的人总是多于书店里读书的人。虽然中国寺庙的祈福仪式不像古罗马宗教那般淫乱,但同样比研读哲学更吸引人。原因有二:其一,大多数人不愿费力思考;其二,祈福直接迎合人的内心欲望。祈福无需理性思辨,只需表达内心的渴求,这是一种欲望的释放,要来得更容易。
现代理性
父亲合上书,抿了一口茶,倚靠在椅背上,思绪穿越时空。古希腊哲学与古罗马宗教的对比,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对立有异曲同工之妙。现代主义的特征之一是强调理性的重要性,这一特征深受启蒙运动理性至上的影响,而启蒙运动的理性精神又可追溯至古希腊的哲学传统。奥古斯丁对古希腊哲学的双重评价同样适用于现代主义。上帝通过普遍恩典赐予人类理性,但人的理性被罪蒙蔽。非基督徒科学家也能发现某些正确的科学规律,这源于上帝的普遍恩典。上帝赋予他们智慧,使他们通过逻辑推演和经验观察,发现自然界中上帝设计的法则。这些结论可能正确,也可能错误,需在反复验证与纠错中探寻真理。
然而,在人文学科——如社会学、历史学、心理学、政治学等涉及人类行为的学科中,仅凭理性而无上帝特殊启示的指引,出错的概率更高。因为这些学科研究的对象是有灵魂的人,每个人都独一无二,无法像无生命物体那样被简单套入公式。尽管许多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试图寻找社会规律,但他们的结论往往建立在无法证明的前提假设上。相较自然科学,人文学科的前提假设更为主观,且世俗的人文学科中常包含违背圣经真理的错误命题。
现代主义推崇理性,但因理性受罪的污染,人们常因理性的局限与自负而误入歧途。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后现代主义比现代主义更具破坏性,正如古罗马对怪力乱神的崇拜比古希腊的哲学思考更糟糕。
后现代解构
后现代主义的核心工具之一是解构主义,质疑并颠覆传统的意义与结构。它怀疑理性的效用,转而诉诸主观感受,否认绝对真理,以相对主义为价值观基础,并常用权力视角分析传统社会秩序,强调情绪而非理性和常识。
现代主义至少承认客观普遍真理的存在,而后现代主义彻底否定这一点,认为所谓“真理”只是个人主观的构建。现代主义相信人类通过理性能够认识世界,而后现代主义认为理性的世界观只是某些人利用话语权压迫他人的工具。现代主义视人类为世界的中心与意义的创造者,而后现代主义批判人类中心主义,强调动物与自然的权利。现代主义接受历史的宏大叙事,而后现代主义则聚焦于个人在微观处境中的故事。
在后现代主义叙事中,理性的结论可能仅是某些人压迫他人的话语策略。世界不存在绝对的客观真理,只有个人的主观体验。重要的不是追求所谓真理,而是倾听那些被忽视的边缘群体的真实经历。他们的故事与情绪是世界的一部分,因此,聆听这些故事成为获取知识的重要途径。
受后现代主义影响,西方学术界,尤其是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愈发重视个人经历作为获取知识的方式。在性别研究、批判种族理论、酷儿理论、后殖民研究、交叉性研究等学术会议和大学课堂中,常见做法是邀请少数族裔、LGBTQ+群体、女性等“边缘群体”分享个人经历。听众被鼓励从中理解社会不公。这种研究方法有逐渐取代传统的实证研究、逻辑论证和统计分析的趋势,学术会议与课堂日益变成“故事会”。
父亲想起一位朋友的女儿在斯坦福大学选修了一门课程,名为《讲述你的故事作为对抗叙事:批判种族理论的修辞》,授课老师是Harriett Jernigan。该课程鼓励学生通过撰写和分享个人故事,挑战传统文化中关于边缘群体的“标准叙事”。学生需完成以下作业:首先,撰写一个影响自己生活的传统文化叙事,分析其中的角色与隐含的文化偏见;然后,创作一个对抗传统叙事的新叙事;最后,以播客、视频或图片形式将对抗叙事发布到网络,作为社会正义项目的一部分。
明白了这一现象,父亲终于理解了女儿的心声。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是从理性思辨到主观感受的转变。父亲在现代主义的理性世界中追求逻辑自洽,而女儿在后现代主义的主观世界中,为少数群体的感受被忽视而愤慨。
父亲回想起女儿对他的指责,称他漠视被边缘化群体的感受。父亲明白,女儿所指的“边缘群体”主要包括性少数群体,如同性恋者和变性人等。若“体会他们的感受”意味着认同他们的性观念与生活方式,父亲只能坦言:恕难从命。父亲拒绝后现代主义以同情为名对他进行的道德绑架。然而,尽管父亲不认同他们的某些观念与行为,他依然尊重他们的人格尊严——这是基于基督教信仰得出的理性结论。但女儿显然不满足于父亲仅停留在尊重人格的层面。
尼采抒情
父亲感到一丝无奈,目光再次扫过书架,尼采的名字跃入眼帘。后现代文化深受尼采的影响。尼采宣称“上帝死了”,这一命题成为后现代哲学的前提。若无上帝,道德与真理的权威便不复存在,相对主义成为必然,个人的主观感受成为评判真理的标准。在这种语境下,理性思辨不再重要,个人情感的抒发会占据主导。于是,哲理被抒情取代。
尼采以诗人的语言表达哲学思想,尤以《快乐的科学》为例,其文风更像散文诗而非传统哲学论证。他用抒情的方式宣告“上帝死了”,颠覆了基督教世界观的前提,也改变了哲学的表达方式。与他之前的康德、黑格尔等以缜密逻辑论述哲理的哲学家不同,尼采的著作更像诗人的抒情表达。他不仅引领了从理性到情感、从客观到主观的转向,还可被视为后现代主义的先驱。
康德虽否定通过纯粹理性证明上帝存在,但并未否定上帝,而是从道德角度为上帝的存在保留了必要空间,认为上帝是道德法则的保障与至善的条件。然而,尼采以抒情的语言,彻底摧毁了康德为上帝保留的理性空间,打破了哲学捍卫上帝存在的最后一道防线。
父亲曾多次批评康德的认识论对基督教信仰的危害,但此刻他意识到,尼采开启的后现代主义比康德的理性哲学更具破坏性。正如奥古斯丁认为柏拉图的理性哲学虽有缺陷,但远不及古罗马纵欲的宗教崇拜那般恶劣。
没有理性的抒情是危险的
若无严谨的理性思辨与坚实的道德基础,单纯的抒情可能带来危险。奥古斯丁论及了类似问题。古希腊文化不仅有柏拉图的哲学,还有神话与诗歌。古希腊诗人享有极大的创作自由,但他们的作品常包含道德败坏的内容。这些作品被融入戏剧并搬上舞台,与希腊神话中诸神的淫秽故事交织,激发观众的愉悦与模仿,败坏了公民的道德。
早在古希腊,柏拉图便察觉到这一问题。他禁止诗人在秩序井然的城邦中生活,担心他们败坏风气。然而,诗人不仅未受普遍谴责,反而备受推崇。这种现象延续至罗马时代。罗马的西塞罗也在《共和篇》第四卷中指出:“我们应让法官依据法律的判决引导生活,而非让诗人主导我们的生活。” 柏拉图与西塞罗都很讲究理性,而同时代的诗人更多诉诸情感与无逻辑的想象。若无道德与理性的约束,情感与想象力极其危险。
抒情本身并非坏事。上帝赋予人类抒发情感的能力与需求,情感的表达可以是必要且美好的。然而,若无理性的约束与道德的规范,一味抒情迟早演变为纵欲。尼采为后现代式的抒情树立了榜样,也加速了理性和道德的丧失。若人类遵循尼采的方向,恐将重蹈古罗马宗教纵欲的覆辙。尼采以抒情的诗句否定真理与道德的根基,为道德的崩塌打开缺口。因此,后现代主义的土壤孕育了同性恋文化、变性运动等,以平等与包容之名,要求人们放弃判断善恶的普世标准,最终抹杀常识、纵容罪恶、摧毁道德底线。其后果与古罗马的淫乱宗教如出一辙。后现代文化与古罗马的多神崇拜共享一个主题——纵欲。古罗马的异教崇拜自上而下由淫乱的神祇树立了榜样,而后现代主义自下而上拆毁道德根基,令欲望无底线地坠落。
整全的灵魂
父亲的书架上摆放着几本诗集。他并不排斥用诗歌抒情。问题不在于诗歌,问题在于人如何发挥情感、想象力和理性等灵魂的功用。父亲常用柏拉图式的方法,将灵魂的功能分为情感、理性、意志等层面,但他承认,上帝创造的人是一个整体性的生命,灵魂的功能不应失衡或割裂。理性、情感、意志、欲望与想象力交织,共同构成灵魂,决定人的生命状态。
正因灵魂的整体性,罪污染了灵魂的每个层面——理性、情感、欲望、想象力与意志皆受罪的污染。因此,我们不可对理性过于自信、对情感过于纵容、对想象力过于放任。
同样因灵魂的整体性,基督的救赎也是整全的。圣灵内住于人的生命,更新灵魂的每个层面——理性、情感、意志、欲望与想象力皆需被洁净。在基督徒成圣的过程中,需追求全人的改变。
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人类先后丢失了灵性与理性,仅剩感性的一地鸡毛。感性并非不好,但需理性约束;理性也非万能,需灵性指引。作为有灵的活人,既需学习抒情,也需思考哲理。
结语
父亲意识到,他与女儿之间的冲突,反映的是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之间的张力。这种矛盾,不过是时代洪流激起的一朵浪花。而这一股洪流正裹挟着整整一代人奔涌向前,连他的女儿也未能幸免。父亲站在原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潮水卷走,离自己越来越远吗?
他低下头,向上帝献上祈祷。此刻,父亲唯一的盼望,是那位掌管历史与个人命运的上帝,能伸出手来,将他和女儿一同拯救,带入那永恒的上帝之城。
窗外,夕阳已经西沉。父亲心想:女儿,也该回家了吧!